丈母道：“这话对。赔了这许多本钱，为什么不体面一下！”
方鸿渐涨红脸，接苏小姐的手帕，在嘴上浮ด着抹了抹，说：“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，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。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，他们洗得又慢，只好自己洗。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，所有的手帕都脏了，回头洗去。你这块手帕，也让我洗了还你。”
鲍小姐眼望别处，只做不知道。出了餐室，方鸿渐抱着歉把钗还给鲍小姐，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，说：“谁还要这东西！经过了那ว家伙的脏手！”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了，什么事都别扭。坐洋车拉错了地方แ，买东西错付了钱，两人都没好运气。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ว中国馆子吃午饭，鲍小姐定要吃西菜，说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，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。谁知道从冷盘到เ咖啡，没有一样东西可口：上来的汤是凉的，冰淇淋倒是热的；鱼像海军6战队，已登6了好几天；肉像潜水艇士兵，会长时期伏在水里；除醋外，面包、牛肉、红酒无一不酸。两人吃得倒尽胃口，谈话也不投机。方鸿渐要博鲍小姐欢心，便把“黑甜”、“朱古力小姐”那ว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。鲍小姐怫然道：“我就那ว样黑么？”方鸿渐固执地申ã辩道：“我就爱你这颜色。我今年在西班牙，看见一个ฐ有名的美人跳舞，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。”鲍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逻辑：“也许你喜欢苏小姐死鱼肚那样的白。你自己้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，不照照镜子！”说着胜利地笑。
爱尔兰人起初ม不想答应，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，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ณ国时髦，渐渐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，要向他买文凭。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买卖的同行很多，例如东方大学、东美合众国大学，联合大学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文凭；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，自己้万万比不上。于是他抱薄利ำ畅销的宗旨，跟鸿渐生意成交。他收到三十美金，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张，寄给鸿渐，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。鸿渐回信道，经详细调查，美国并无这个学校，文凭等于废纸，姑念初犯，不予追究，希望悔过自新า，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，爱尔兰人气得咒骂个ฐ不停，喝醉酒，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，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。
经济，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，早ຉ已洋气扑鼻；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，还需要处国招牌，方可维持地位，正好像中ณ国官吏，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，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。
母亲忙使劲拉他，嚷着要打他嘴巴，一面叹气道：“他爸爸在下面赌钱，还用说么！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全爱赌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，没一个ฐ不赌得错天黑地。赢几个钱回来，还说得过。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，还要赌，恨死我了！”苏小姐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，不由á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，冷冷说道：“方แ先生倒不赌。”孙太太鼻孔朝天，出冷气道：“方先生！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。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小姐，当然分不出工夫来。人家终身大事，比赌钱要紧ู得多呢。我就看不出鲍小姐又黑又粗，有什么美，会引得方แ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，换到เ三等舱来受罪。我看他们俩要好得很，也许到香港，就会订婚。这真是‘有缘千里来相会’了。”苏小姐听了，心里直刺๐痛，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：“那绝不可能！鲍小姐有婚夫，她自己้跟我讲过。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。”孙太太道：“有示ิ婚夫还那ว样浪漫么？我们是老古董了，总算这次学个ฐ新鲜。苏小姐，我告诉你句笑话，方แ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，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？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，他还笑呢。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，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：太太不忠实，偷人，丈夫做了乌龟，买彩票准中ณ头奖，赌钱准赢，所以，他说，男ç人赌钱输了，该引以自慰。孙先生告诉我，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แ的，这话什么意思。现在看来，鲍小姐那位示婚夫一定会中航空奖券头奖，假如他做了方แ太太，方แ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。”忠厚老实人的恶毒，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，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。
母亲道：“做媒的几起里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，回头我给你看照ั相。”
方鸿渐想这事严å重了。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，落伍的时髦，乡气的都市化，活像那ว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ณ，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แ补钉，也照式在衣袖和裤ไ子上做了。现在不必抗议，过几天向上海ร溜之大吉。方老先生又说，接风的人很多，天气太热，叫鸿渐小心别贪嘴，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，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，等天气稍凉，亲带他到เ祖父坟上行礼。方老太太说，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，凤仪有两ä件大褂，暂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。吃晚饭的时候，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æ鳝鱼丝、酱鸡翅、西瓜煨า鸡、洒煮ุ虾，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。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，说：“我想你在外国四年可怜，什么都没得吃！”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，在外国不吃东西，岂不饿死。她道：“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！什么面包、牛奶，送给我都不要吃。”鸿渐忽然觉得，在这种家庭空气里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，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没人想到有鬼。父亲母亲的计划ฐ和希望，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ฐ余地。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，自己也胆壮起来，想上海ร的局势也许会和缓，战事不会生，真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。
明天方鸿渐才起床，那ว两位记者早上门了。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，有方博士回乡的新闻，嵌着昨天照ั的全身像，可怕得自惭形秽。蓝眼镜拉自己้右臂的那ว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，加上自己้侧脸惊愕的神情，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。那蓝眼镜是个ฐ博闻多识之ใ士，说久ื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，仿佛清华大学。那背照相机的记者问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、中ณ日战争会不会爆。方แ鸿渐好容易打他们走了，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“为民喉舌”、照ั相机的报纸写“直笔谠论”两名赠言。正想出门拜客，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吕校长来了，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，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学生演讲“西洋文化在中ณ国历史上之ใ影响及其检讨”。鸿渐最怕演讲，要托词谢绝，谁知道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。他只好私下咽冷气，想这样热天，穿了袍儿套儿，讲废话，出臭汗，不是活受罪是什么？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！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赞儿子“家学渊源”，向箱里翻了几部线装书出来，什么เ《问字堂集》、《癸巳类稿》、《七经楼集》、《谈瀛录》之类，吩咐鸿渐细看，搜集演讲材料é。鸿渐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，识见大长，明白中ณ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，洋人品性圆滑，所以主ว张地是圆的；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，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ุ；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，非禁不可，中国地土性和平，出产的鸦片，吸食也不会上瘾；梅毒即是天花，来自西洋等等。只可惜这些事实虽然有趣，演讲时用不着它们，该另抱佛脚。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，他醉眼迷离，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，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，插穿了两个ฐ笑话。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，身血倒赔了些，因为蚊子多。
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，吕校长付帐，催鸿渐起身，匆匆各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，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。学校礼ึ堂里早坐满学生，男ç男女女有二百多人，方鸿渐由吕校长陪了上讲台，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，脚走路都不方便。到上台坐定，眼前的湿雾消เ散，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，紧靠讲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ฐ女学生，新烫头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。全礼ึ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，好奇地赏着自己。他默默分付两颊道：“不要烧盘！脸红不得！”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，眼前两片黑玻璃，心理上也好隐蔽在浓荫里面，不怕羞些。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，鸿渐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摸演讲稿子，只摸个空，慌得一身冷汗。想糟了！糟了！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？家里出来时，明明搁在大褂袋里的。除掉开头几句话，其余全吓忘了。拚命追忆，只像把筛子去盛水。一着急，注意力集中ณ不起来，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。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，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，瞥眼人堆里像是他，走上去找，又不见了。心里正在捉着迷藏，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，下面一阵鼓掌。他刚ธ站起来，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，看见演讲己开始，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。鸿渐恍然大悟，出茶馆时，不小心穿错了凤仪的衣服，这两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的，颜色材料都一样。事到เ如此，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。
掌声住了，方鸿渐强作笑容说：“吕校长，诸位先生，诸位同学：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，其实是最不合理的。因为ฦ鼓掌表示ิ演讲听得满意，现在鄙人还没开口，诸位已๐经满意得鼓掌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？诸位应该先听演讲，然后随意鼓几下掌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。现在鼓掌在先，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ว样热烈的掌声，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。”听众大笑，那ว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，走笔如飞。方แ鸿渐踌躇，下面讲些什么呢？线装书上的议论和事实还记得一二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，影踪都没有了。该死的教科书，当学生的时候，真亏自己会读熟ງ了应的！有了，有了！总比无话可说好些：“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，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，不用我来重述。各位都知道欧洲思想正式跟中国接触，是在明朝中叶。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ณ国的文艺复兴。不过明朝天主ว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，他带来的宗教从来没有合时过。海ร通几百年来，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。一件是鸦片，一件是梅毒，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。”听众大多数笑，少数笑，少数都张了嘴惊骇；有几个ฐ教师皱着眉头，那ว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，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，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；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แ的咳嗽ณ。方鸿渐那ว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，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，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，断无缩回去道理。“鸦片本来又叫洋烟－－”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，一面摇头，忙说：“这个‘洋’当然指‘三保太监下西洋’的‘西洋’而说，因为ฦ据《大明会典》，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。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《十年归》odyssey里－－”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ฐ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－－“据说就有这东西。至于梅毒－－”吕校长连咳嗽ณ－－“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。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，第一是杨梅疮。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，那ว很容易，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《戆第德》，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。明朝正德以后，这病由洋人带来。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，可是也不能ม一概抹煞ย。鸦片引了许多文学作品，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，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。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、疯狂和残疾，但据说也能ม剌激天才。例如－－”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，到เ鸿渐讲完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，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：“今天承方แ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，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。方博士是我世侄，我自小看他长大，知道他爱说笑话，今天天气很热，所以他有意讲些幽默的话。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。但我愿意告诉方แ博士：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า生活的精神，绝对没有法国小说－－”说时手打着空气，鸿渐羞得不敢看台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