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直不知道，"ิ拉三"这个词是怎么来的，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，挂在了人们嘴头上。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，后来，又渐渐扩展到เ一些长相与风度出众的女生。然后，由á于"拉三"ิ的这个ฐ称呼，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生，一律都有了风化方แ面的嫌疑。"ิ拉三"ิ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，有一股鄙俗的味道，它当然是批判ศ性质的，却又带有着垂涎ๆ和玩弄的意思，是一个下流的词。它远远不及"阿飞"ิ这个词质朴可喜，虽也是不尊重的，但由á于"ิ阿"这个ฐ乡土气的冠词，就变得像昵称一样，有些率真的意思了。"ิ拉三"却更有辱意。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，就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。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ใ中的，好像，一旦被叫做"ิ拉三"ิ，她便陷入了男性的包围之ใ中ณ。而微妙的是，谁是"拉三"其实并不是由男ç生，却是由女生叫出的。在那个年龄里，女生一律比男ç生成熟，她们都已经是个小女人了，而男ç生还懵懵懂懂ฦ的。并且，似乎是，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，她们直觉到เ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ç性的隐秘的意趣。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，她们觉得这不好，可是却又忍不住地，羡妒它。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，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，它生在审美本身，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状态。就这样，事情是由同性端，然后，异性们便欣然接受。虽然，他们懵懵懂懂，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，并且，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ç生呢。他们尽管只大上一至二岁，但却已经有了男人相。就像前边说过的，在这一年龄阶段，差ๆ一点点岁数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。这些年长的男生，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ณ心的舞台：操场，玩着球类运动。女生们从操场边上走过，不禁都低了头，止了声息。但有时候则是反过来，球场上的男ç生们止了动静。那ว就是，某一个ฐ"拉三"从操场边上走过了。
因为有这样幸运的姐姐，玲玲也变得骄傲了，妹头呢？则对她更在意也更要好了。星期天里，她们站在台阶上，高大的门廊上方，突出的水泥檐投下的荫地里面，看玲玲的二姐姐在太阳地里晾晒洗好的衣服。这条弄堂的前边是一个小学校的操场，用竹篱笆墙隔开着，弄堂里的人，就将晾衣服竿一头搭在竹篱笆墙上，一头搭在窗户顶上。这里的窗户都有着突出的雕花的水泥护檐。她二姐姐先用丫叉将晾竿取下来，揩拭干净。她用抹布也很有讲究，叠成六叠，擦一遍换一面，每根晾竿揩拭三遍，揩拭完四根晾竿，正好面面俱到。她把揩干净的晾衣服竿暂且一头搁在窗台上，另一头插在低处的篱笆缝里，等晾满一竿就送上高处，架牢，再用丫ฑ叉送上这一头。衣服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要扯平整了，卷起的口袋沿拉上来，窝着的衣领抻开来，袖管，裤管，更是要绷了又绷。裤子，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，穿进一条腿，垂着一条腿，而是要将垂下的裤ไ管用衣夹夹在穿进的裤管上，这样垂下的裤腿就不会垂荡得长出一点，也不会因为ฦ擦着过路的人的头顶ะ蹭脏了。妹头注意到เ她还特别地沿了衣缝掐过来，掐过来，使劲地一神。妹头领会到这是因为ฦ缝衣线往往更容易缩水一些，就将两ä面衣块收紧，皱缩起来。这样一掐，一抻，就把线捋直了。所以，玲玲二姐姐穿出来的衣服才能ม像熨ຖ过的一样，特别ี平服。二姐姐晾满了四竹竿的衣服，回去整理整理，就出门去了。
的"ิ戴"，组成切分，下一句也是，唱起来就十分昂扬。像妹头家这样有自家独用的卫生，在这弄堂里，又好算上层了。自家搭的小卫生，仅占去内阳台的四分之一，还有四分之三的地方แ，很宽松地安了一张大床，床头放一个ฐ被柜，床脚๐一架缝纫机，还有地方走路。妹头的奶奶，就带着妹头的哥哥和弟弟睡这张床。妹头则ท是同她妈妈合睡的，睡在大房间里。
他顺了走廊走去，从门上方แ的玻璃窗望进去，看阿五头有没有躲在里面。他从来没有上这层楼来过，从玻璃窗里看进去，里面早已๐不是教室的样子。课桌椅都堆着，直堆到เ天花板下。还有的房间，则ท是空的，什么也没有。他想，阿五头躲到哪里去了呢？这时候，他来到เ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前边，他看见这一间教室的地板上，铺着床单，就像他们下乡劳动时的宿舍，各种颜色花样的床单一条一条地挨着，铺了有半间房间。靠墙的一头都放着被子，也是各种颜色花样的。有几个女生在屋里，手里托着饭盒，在吃饭。他这才想起，这就是学校里开办的学习班，她们在吃晚饭。教工食堂下午很早就开饭了，好让食堂的阿姨ถ五点钟็准时下班回家。那ว几个女生有的站着，有的坐在房间另一半的一排课桌前，有一个ฐ已经吃好了，正竭起脚扯铁ກ丝上挂着的毛巾擦嘴。"ิ七○届的拉三"是坐在地铺的一头，她的侧面正对着他。她屈起腿，膝盖并拢着，勺子在铝制ๆ的饭盒里舀着，一勺一勺送进嘴里，她也吃完了，正喝水。她的席地而坐的姿势，将身体形成几个ฐ曲度，某些部ຖ位特别ี地突出了。她的形态，以及房间里的情景，带有着一股逼人的私密的气息，他从这气息里，感受到受虐的猬亵的性质，他忽然感到เ极其的嫌恶。这时候，阿五头出现了，在他肩膀上重重地一拍。这是所有这种年纪的男ç女孩子，恶作剧ຕ的一贯程序，尽管由于无数次的重复而变成单调，却依然能ม够激起强烈的效果。但是这一次，他本能地唬了一跳以后，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震惊，使得阿五头也有些呆。两ä人没再说什么เ，一起转身走出走廊，下了楼。
很多很多年以后，他已经和妹头离婚，有一次，他和朋友约定，在一家老酒店的咖啡室见面。这家老酒店就在和淮海ร路相交的茂名路上，而此时他也离开了淮海路多年。老酒店是旧时代里沪上一家著名公寓，虽然经过几代改建，客房已标准化，但餐厅，酒吧，咖啡室，等等设施ๅ，依然透露出旧时的家居的痕迹，有着隐秘的私人气氛。他正和朋友聊天，看见邻๑桌来了一批客人，显然是海外与沪上的亲属关系，有老有少，亲近又生分的一伙，其中ณ就有"七○届的拉三"。她一点都没有改变，以至他一眼便认出了她。她甚至还变得小了一些，而不是更加的成熟ງ。她依然穿着玫瑰色调的衣服，由á于是留着中ณ长，束起在脑后，所以看起来连型似乎都还是原来的。她看上去是个时髦的小女人，一点不是他印象中ณ的年长的大女生。他想那时候，他把她看得多么เ大啊，大到了嫌恶的程度。真的，那一个时期里，他憎恶大女生，大女生散着一种受虐待的，猥亵的气息。而妹头，妹头却是他的小朋友。这城市里，小学生称自己้的同学或者伙伴，是称为"小朋友"的，妹头就是这样的小朋友。
就像方才说过的，班上的男女生是不说话的，完全是陌路人。但事实上，彼此之ใ间是有着一定的了解。谁住哪爿店面楼上，谁又住哪条弄堂里面，他们的母亲或者祖母也许就是熟ງ人，在一个ฐ菜场买菜，在一个ฐ公园里早锻炼，或者在一个居委会里供职。甚至你很难断ษ言，他们在课余时间里是否也是这样互不理睬。总之，他们这样完全不说话，是有些装样的，有些故作姿ู态，但也是不得已๐。没有谁敢在学校里搭讪，这样，他们的名誉就算完了。但是，班上总有那么几个ฐ很"咋"的女生，她们大多有些没心少肺的，长的呢，又不那ว么具有女性的特质，就容易使人们放松警惕。有时候，当男生们在说着什么เ——当男生们说着什么，女生们并不是完全不听的，某些时候，她们会听得相当专心，教室里就有了一股凝神屏息的空气——这时候，那ว些很"ิ咋"的女生竟会忘乎ๆ所以地，问一声，或者搭上一句。这真是骇世惊俗的一刻，男女生双方都傻了眼，笑也不好，不笑也不好。由á于她们搭话搭得那ว么เ自然，就使有的男生也昏了头，接口令很快地也对上一句，这可不就说上话了吗？这可不就犯了大规了吗？于是，教室里终于轰然起来，森严的对垒局势便有些松动了。她们是班级里少不了的宝贝，而每一个ฐ班级，都会有一些女生来担任这样调和气氛的角色。有了她们，男女生之ใ间的对话，就变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ม的了。
他几乎是对本班女生毫不认识的，甚至叫不出她们的名字，他眼睛里只有"ิ七○届的拉三"。而自从他对"ิ七○届的拉三"ิ起了嫌恶心之ใ后，她也退出了他的视野，他的视野里就再没有女生了。他只和阿五头要好，要好得有些缠绵。他们互相勾着颈脖走路。那ว年月里，小男孩也兴勾脖子的。他们勾着颈脖，走到เ人民广场，挤坐在一根水泥的隔离桩上面，讨论他们所看过的书。人民广场上方แ的一片天空，是少有的辽阔，心就变得十分旷远。广场四周的市声，漫到这里已๐经偃伏到地面上了。只看见那些甲壳虫大小的汽车往来着，悄然无声。
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扩得很散，浮在他们的顶ะ上。他们被这广阔感动了。住在城市中心的孩子，真是不知道什么เ叫做"大"，也不知道什么叫做"ิ远"，他们从来没有放开过视线。他俩可算是找到了个ฐ好地方แ，好让他们的心翱翔一回。有时，天上会有一只风筝，放飞的是一个ฐ山东老头，坐在另一根水泥桩上面，手里握着一轴线，慢慢地放着。等那ว风筝成了一小点，便停止了。就这么เ坐着。也不像他们那ว样仰脖ๆ子望他的放飞物，而是低着头，想着心事。等暮色起来，天黑了，才一点一点，顺了风势往回收。这时，他们也该回家了。起身走了一段，身后远远传来"扑拉"一声，回头看去，原来风筝落地了。那声音其实不大，但却特别ี清晰入耳。
后来，妹头进入了他的视野、星期天早ຉ上，他去买油条。油条总是最热门的，油锅前排了一长一短两条队伍，他先排短队买了筹子，再接着要去排长队领油条。这就要费些时间了，因为须等油条现做现炸，然后出锅。他正要往队尾走去，忽然，队伍里有一个ฐ人，很灵巧地一转身，从他手里夺去了筹子，这人就是妹头。她拿过他的筹子，也不看他，若无其事地，继续排队，再过两ä个人就要轮到เ她了。大家都在勤勤恳恳地排队，而他，不劳而获。倘若被人觉，立刻就要谴责他，并且逼迫他拿回筹子，老老实实到后面去排队。可是妹头，手脚那ว么利ำ落，没有人看见这一瞬间她做什么勾当。他不敢站在那里，慢慢地装ณ作也要去排队的样子，踅到队伍后面，在一棵行道树底下站着，心却激烈地跳荡着。他认出了这个女生，正是他们班的，平时几乎没有注意过的，没想到เ，她竟也认得他呢！过了一会儿，妹头走过来了，她端了一个ฐ淘箩，里面装着七八根油条，其中有一半是他的。她略๓有些气急，头也不回地说：快走，后面的人在骂了。他们分开着走了一段，走到路口，正对面是妹头家弄堂，而他家是要过了马路往东走，再拐弯，那ว一条横马路上。妹头站住了脚，将油条分在了他的钢精锅里。交割完了，两ä人都拘束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，立刻分头，一个ฐ过马路，一个朝左转。
从此，他就认识了妹头。他现在妹头老气的装ณ扮底下，形容却特别的稚气。她的略๓分开了些的眼睛，睁大时有一种惊奇的表情，她的小样的身材有着孩子似的纤细。她的嘴里总是在吃着东西，一些女生们专爱吃的话梅，桃板，芒果干之类的零食。这种零食是需细细地含食的，所以，她的嘴便总是微微鼓着，慢慢地动着，即使上着课也是，而她又是那样完全不动声色。妹头还有一个ฐ习惯动作，就是她有意让头垂下来，挡住一半脸，然后，鼓起腮，吹出一口气。吹气的同时，脸一抬，垂就掠开了。这一串ธ动作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，却又并不匆忙，因为衔接得很紧ู，所以就很协调，而且自然。这些都使她显得活泼和生动。但仅此而已，自从买油条那次以后，他们再没有过别的接触，两ä人依然像是陌路人一样，坐在各自的阵营里。两人都是不起眼的男生和女生，也是安于本分的，无心要出风头。就这样，一直到了初中毕业。
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，有一段闲着的时间。他们不用每天上学去，班级就有些散了的样子，男ç女生之间的对垒也随之打散了，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备。虽然不一定就是说话往来，但至少态度上不必那ว么紧张和绝决，和缓了许多。他和妹头的第二次接触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ใ下，还是买油条。也是因为ฦ他们住的太近了，活动范围又都很小，男ç生和女生虽有相对不同一些的生活内容，可在他们这样的年龄，区别ี实在不大，买油条又是孩子们最经常承担的家务劳动。所以，他们就又碰上了。这一回，没有遇到排长队的情况，因为不是星期天，时间又略๓迟了些。他们各买各的。但他们很有默契的，先买好的那ว个，稍等了等后买的那个，两人就一同往回走，路上互问了毕业分配的打算。其时，上山下乡高潮已经过去，但还是有部分的毕业生需要去农场或者农村。她很笃定地告诉他，她哥哥已经去了黑龙江，她总归是留แ上海了。他的情况就复杂些了，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去了安徽，但又有一个哥哥在工ื厂，所以他就有了两种去向的可能性。她就说，你们家是一工ื一农，所以完全叫你去农村也是不对的，最多是去上海ร郊区的农场。她又说，她们弄堂里有一个ฐ人去了苏北大丰农场，现在已经抽上来，在江南造船厂工作。大丰ถ农场虽然在苏北，但它是属于上海ร的农场，而上海的农场都是有计划ฐ的，一批一批抽调上来，总归能ม回上海。他现她挺多话的，而且说话的口气、用语都很老气，好像是一个ฐ世故的成年妇女。但她的老气又带着一种做作，分明是一个小孩子在学大人腔调，学得也还不错，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。他和她一同过了马路，她将进弄堂时，又说：我认识你阿娘，一个宁波老太，最喜欢买蟛蜞了，对吧？他红了脸，好像被她窥见了什么隐私。他们家饭桌上，长年不断要有一碗蟹酱，阿娘是用廉价的蟛蜞做的。过了几天，阿娘对他说，你那个ฐ小女朋友真是活络极了，黄鱼摊头排个ฐ位子，带鱼摊头排个ฐ位子，前边排个位子，再绕到后边排个位子，一个人买了几份，还让给我一份。他一猜就是她，又有些难为情。现在，他吃什么，都瞒不过她去了。
本来，他是可以将他的遭遇讲给阿五头听的，阿五头是他的至交。可是他却没有说。阿五头是他思想和知识的伙伴，他们的交往十分高洁，一应生活小事都进不了谈话的领ๆ域。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——他是从那几个ฐ很"咋"的女生叫她时，听来她的小名，他觉得这名字很像她——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，也不知道从何谈起。和妹头的遭遇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：买油条，买黄鱼，还有阿娘，多么无聊啊！阿五头不见得会有兴趣，这真的一点也不值得和阿五头说，他这样对自己้说。于是，就将这个遭遇隐瞒了下来。所以，后来，他已๐经和妹头来往得不可开交，而渐渐与阿五头疏ຕ远，阿五头还蒙在鼓里。那时候，阿五头正对法语产生兴趣，日日捧着一本法语毛主席语录。这是一个真正的书噩蠹，不像他，书本上的东西吸引他，生活里的东西也吸引他。
妹头老早ຉ就和玲玲讨论他了。女生天生喜欢议论人，不只是因为ฦ嘴碎，也是对人有兴趣。别看她们表面对男生视而不见，其实心里的鬼大着呢！而且对这些虽然与她们同龄，但看起来却要更年幼的小男ç生是肆无忌惮的。她们给男生们起着绰号，嘲笑他们的举止。但她们议论男生也是有选择的，这些男生大多是比较有趣，而且也更显得小一些，还有就是，他们必是正派的，清洁的，斯ั文的男ç生。那ว种强壮，粗鲁，有习气，满嘴切口的男生，则是带有着侵略๓性和攻击性，她们就像是出于自卫的本能ม，决不会选他们作议论的对象。还有，在学校里负些责任的男ç生也不会充作议论的角色。他们显得过于正经了，她们必得要正经地对待，不大能轻浮的。而那一些就不同了，他们实在很好玩。有好几次，他在前边走着，妹头和玲玲在后边跟着，硬忍着好笑。他眼睛里全是"ิ七○届的拉三"，一点没有觉察身后还有两ä个女生。这就好像寓言里的一则："螳螂捕蝉，黄雀在后"。所以，那天妹头帮他带油条，在她，是再自然不过的。你想，他那样的人，白胖的大头，架了副眼镜，满腹经纶地沉着脸，拿了一只单柄的小牛奶锅。后来她将油条分给他，那油条只能站在锅里，他就用一只手撮着，忍着烫，快快地移着脚步。看上去，竟作孽得很。她又是硬忍着笑的，但心里不知什么地方แ，却触动了一下。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触动，她后来没有把这个ฐ出色的笑料告诉给玲玲，与她分享。以后，和他的一些接触，也没有告诉玲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