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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节 张仪第一次遭遇挑衅

张仪出山归家,不到四十岁的母亲却已经是白发苍苍的老妪了。偌大庄园,只有一个老管家带着三个仆人料理。张仪心痛不已,决心搁置功业,在家侍奉母亲颐๖养天年。谁想母亲却是个刚强不过的女人,见张仪守在家里不出门,便知儿子心思。一日,母亲命小女仆唤来张仪,开门见山问:“仪儿,你修学十余年,所为何来?”

名动洛阳的苏亢,已经是白发苍苍的老人了。他点了点头,只是拂开了苏秦要扶他的手,却没有说话,径自往院中ณ走来。苏秦素า知父亲寡言少语,事大事小都是只做不说,便也不再多话,陪着父亲默默走进了院中。

“国中难道无຀人乎?”

“我看看。咳!哪里是天子使者?那是苏氏三兄弟。”

嬴虔没有料错。新า君嬴驷所想,正是以老臣请辞为契机来盘整朝局。景监是上大夫,商君时期实际主持日常国政的中枢大臣;车英是国尉,掌握着军政实权;两人一文一武,执掌了秦国枢要。嬴驷要有任何出新举措,都不可能越过这两根梁柱。嬴驷不乏识人眼光,丝毫不怀疑这两位老臣的忠诚,但却总觉得很是别扭。他们对商君,有一种近乎对尊神๰一样的景仰,处置国务言必称“商君之法”而不越雷池半步,与嬴驷更上层楼开创自己้功业的宏图大志,总是有所疏离;因了知道这两人早有辞官之意,嬴驷也๣就没有急于动手转移权力;今见两人同时请辞,商鞅的阴影又在他心头隐隐游移,仔细思量,此事只在迟早,何不顺水推舟,自己的新朝新功也早ຉ日开始?主意一定,当即实施,而且一如当年商君说公父变法之名言“大事赖独断而不赖众谋”,竟连伯父嬴虔也没有与之商议。嬴驷向秦国朝野发出了一个威严的信号:最高权力牢牢掌握在国君手里,任何人也不能动摇!

“那能不完?连个大将都没有!老秦国几时弄成了这样儿?”

可是,三天过去了,嬴驷竟然没有露面。

咸阳城的雪灾还没有彻底消弭,几乎被掩埋的四面城门,费了数万步兵之力,方แ才清理出来。城内街巷๕则大费周折,官吏、禁军、国人全部出动,铲雪堆雪运雪,整整一个ฐ冬天,咸阳才从冰封雪拥中挣脱出来。饶是已经开春,国人还是懵懵懂懂ฦ,依然沉浸在那心有余悸的惊雷暴雪之ใ中。放眼望去,到处晃动着茫茫白色,冻干了的雪人触目皆是,漫无边际的雪原竟是迟迟不能ม消融。眼看就要春耕大典,竟是一片冷清。店铺没有开门,作坊没有工匠,官市๦没有生意,街上没有行人。这个生机勃勃的新า国都,竟是第一次在春天陷入了无຀边的沉寂。

“老太师接见诸位大人——!”偏在这乱纷纷之ใ际,家老走出正厅高高喊了一嗓子。

“嗨!”将领答应一声,立即翻身下马,唰啦一声便撕下铁ກ甲鳞片下的衣袖,大喊一声:“弟兄们,裹๥住车轮,莫使打滑!”已经下马的二十个骑士,立即撕下各自衣袖,开始包裹车轮。

孟子熟知各国礼仪,知道魏国行猎的王制是“卯时出城,无扰街市庶民”;便吩咐大弟子万章让车队缓行,赶辰时到达大梁即可;此时魏王出城已๐经一个时辰,正好“全礼”而归,不误自己的行程。孰料人算不如天算,偏偏魏惠王因迁都大梁后首次出猎,宣布改了王猎规制,变作“辰时出城,以利庶民观瞻”,意在让国人看看王室的振作气象。不想恰恰遭逢了孟子前来拜会,便就势行事,大张旗๱鼓地开中门率群臣迎接孟子。这一番意外,如何不让正在悠然自得的孟子大为惊讶?

“孟老夫子,别来无恙啊?”魏惠王遥遥拱手,满脸笑意,身后的大臣们也๣是一齐躬身做礼ึ:“见过孟夫子!”

孟子远远地听见鼓乐奏起,就已๐经下车了,及

至看见魏惠王君臣戎装ณ整齐地迎来,就知道自己算计不巧触了霉头,心中ณ竟大是别扭。但孟子毕竟久经沧海ร,立即换上了一副坦然自若的笑容迎了上去,长躬到底:“孟轲何能?竟劳动魏王大驾出迎,孟轲却无地自容也๣。”

魏惠王娴熟地扶住了孟子:“当今天下第一名士光临大梁,为ฦ大魏国带来文昌隆运,本王敢不尽地主之ใ谊?”说完顺ิ便拉起孟子的左手,环顾左右大臣:“诸位臣僚,到大殿为ฦ孟夫子接风洗尘!孟老夫子,请。”便与孟子执手走向富丽堂皇的王宫正殿。孟子的学生们也压根儿没想到เ会有这场突如其来的隆重礼遇,一个个ฐ被礼宾官员们“侍奉”得方寸大乱ກ。最后总算是纷纷聚合到偏殿,开始了接风酒宴。

礼宾应酬,魏惠王向来喜欢铺排大国气度,场面宏大,极尽奢华。这次又是借行猎之势接待天下大宗师,自然更不会省略。钟็鼓齐鸣,雅乐高奏,灿烂的舞女让孟子眼花缭乱。酬酢反复,礼让再三,孟子却依然淡淡漠漠,一副若有所思的神态,竟没有往日຅高谈阔论的兴致。魏惠王却是应酬高手,很善于找话题,见孟子落落寡欢,便关切地问起孟子在齐国的境况。孟子见问,竟不胜感慨,说已经辞了稷下学宫的馆爵,准备回鲁国兴办儒家学宫了。

魏惠王大为兴奋,立即力劝孟子来魏国兴办学宫,职任学宫令,爵同上卿!

孟子却淡然一笑:“孟轲两鬓如霜,老骥不能千里了,望大王恕罪。”

魏惠王哈哈大笑,连连劝慰孟子不要歉疚,并慨然许诺,将资助孟子在鲁国兴办学宫。这是一件实事,孟子倒是着实感谢了一番,气氛便渐渐融洽热烈起来。

猛然,魏惠王心中一动,便离席起身,恭恭敬敬地向孟子一躬:“孟夫子领袖天下士林,敢请为魏国举ะ荐栋梁大才,魏罂不胜心感。”

孟子大是意外,这是魏惠王么?他竟也๣想起了求贤?

战国以来,天下名士十之八九๡出于魏齐鲁三国。鲁国以儒家、墨家发祥๷地著称。齐国以门类众多号称“名士渊薮”的稷下学宫著称。魏国则以治国名士辈出著称,李悝、吴起、商鞅、孙膑、庞涓等皆出魏国,若再加上后来的犀首、张仪、范雎、乐毅、尉僚,魏国简直可以称为名将名相的故乡๥与摇篮。虽然群星如此璀璨,魏国的光芒却是一天天暗淡了下去。魏国涌ไ现的大才,除了魏文侯、魏武侯两ä代用了一个李悝、半个吴起而使魏国崛起于战国初期以外,从魏惠王开始,魏国就再也留不住人才了。

孟子很清楚,举凡天下才士,莫不以在魏国修学若干年为ฦ荣耀。事实上,魏国才是真正的名士渊薮。魏国若要着力搜求人才,完全可以悉数网罗天下名士于大梁。然则ท,天下事忒煞奇怪!魏惠王的魏国竟成了名士的客栈,往来不断,却无一驻足!孟子本人也๣是终身奔波求仕的沧桑人物,如何不知其中就里?要他荐举贤才原也不难,非但自己门下尽有杰出之士,就是法家兵家,孟子也๣大有可荐之名士大才。譬如稷下学宫的荀子、慎到等第一流的名士,以及后起之ใ秀庄辛、鲁๥仲连等。可魏惠王能真心诚意地委以重任么?礼遇归礼ึ遇,那与实际任用还差ๆ着老远呢。有魏罂这样的国王,公子卬这样的丞相,谁要给魏国荐贤,那ว必是自讨没趣。但无论如何,公然的求贤之心,孟子却是不好扫兴的。

思忖有顷,孟子肃然拱手:“魏王求贤,孟轲钦๔佩之至。然则,孟轲多年来埋首书卷,与天下名士交游甚少,急切间尚无຀治国大才举荐,惭愧之ใ至。”

“既然如此,日后但有贤才,荐于本王便是。”魏惠王极有气度地笑着。

殿中突然一人站起:“启奏我王,臣有一大贤举荐。”

“噢?”魏惠王一看,竟是敖仓令先轹!他素来不喜欢小臣子抢班奏事,先轹虽是名将之后,毕竟只是个司土府低爵臣工ื,哪来大贤可荐?但方才公然向孟子求贤,此刻也不好充耳不闻,于是矜持地拉长了声调:“谚云:物以类聚,人以群分。敖仓令职司细务,也有大贤之交?却是何人啊?”

“启奏我王,”先轹走出一步拱手高声道:“臣虽职司低微,然因先祖之故,与名士贤才尚有交往。臣所举荐之人,乃齐国稷下名士惠施!此人正游学大梁,机不可失。”

“惠施?何许人也?噢——,想起来了,他不是在安邑做过几天上大夫么?才情如何?”魏惠王恍然转向孟子:“若是名士,孟夫子定然知晓也๣。”

孟子见魏国官场竟有人荐举惠施,自然明白是惠施想重回魏国下力斡旋所致,心下便对这种有失名士身份的做法大不以为ฦ然。但孟子在公开场合却也不能计较这些,惠施ๅ毕竟还不算徒有虚名之辈,便微笑答道:“惠施乃宋国人,久在稷下学宫致力于名家之学,持‘合同异’之论,确是天下名士也๣。”

魏惠王素า知孟子孤傲,他说是名士,那ว一定是大名士无疑,便欣然笑道:“好啊!我大魏国正是用人之ใ际。先轹,明日຅即带惠施随同行猎,本王自有道理。”

“谨遵王命!”先轹兴奋了,应答得格外响亮。

正在此时,总管老内侍匆匆进殿,“禀报我王,

名士张仪求见。”

“又是名士?”魏惠王不耐地皱起了眉头巡视大殿:“张仪何许人也?谁知道?”

丞相公子卬等几位重臣齐声回道:“臣等不知。”末座中的先轹与左右对视会意,也齐声答道:“臣等不知。”

“举朝不知,谈何名士?赏他五十金罢了,本王要就教孟夫子,不见。”

“魏王且慢。”孟子摆摆手,脸上露出一丝莫测高深的笑意:“这个张仪,虽则未尝扬名于天下,然则孟轲却略有所闻。他与苏秦同出一隐士门下,自诩纵横策士。魏王不妨一见,或能增长些许见识。”

“好吧。孟夫子既ຂ有此说,见见无຀妨。”魏惠王大度地挥挥手:“让他进来。”

片刻๑之ใ间,一个年轻士子悠然进殿,举ะ座目光立即被吸引了过去——一领黑色大袖夹袍,长发松散地披在肩上,头上虽然没有高冠,高大的身材却隐隐透出一种伟岸的气度;步履潇洒,神๰态从容,在贵胄满座的大殿中非但丝毫不显寒酸,反有一股逼人的清冽孤傲之ใ气。士子从容地躬身做礼:“安邑é士子张仪,参见魏王。”

魏惠王却大皱眉头,冷冷问:“张仪,你是魏人,却为何身着秦人衣色?”

这突兀奇特的一问,殿中无不惊讶!孟子不禁感到好笑,身为大国之王,妇人一般计较穿戴服色,真乃莫名其妙。此时却见张仪不卑不亢道:“张仪生地乃魏国蒲阳,与秦国河西之ใ地风习相尽,民多黑衣。此无损国体,亦不伤大雅。”

“此言差矣!”丞相公子卬深知魏惠王心思所在,觉得由自己出面更好,便指着张仪高声道:“魏秦,世仇也๣!目下正当大魏朝野振作,图谋复仇之际,魏国子民便当恶敌所好,尚我大魏本色!一介士子,就敌国服色而弃我根本,大义何在?”

张仪满怀激情而来,迎头就碰上这令人啼笑皆非的一问,心中顿时腻歪,及至听得这首座高冠大臣振振有辞的滑稽斥责,不禁哈哈大笑:“公之高论,当真令人喷饭。若以公之所言,秦人好食干肉,公则ท只能喝菜汤;秦人好兵战,公则只能ม斗鸡走马;秦人好娶ດ妻生子,公则只能做鳏夫绝后了;秦人尚黑衣,公也๣只能白衫孝服了?”

话音未落,大殿中ณ已轰然大笑!魏惠王笑得最厉害,一口酒“噗!”的喷到了下手公子卬的脸上。公子卬面色胀红,本想发作,却见魏惠王乐่不可支,顿时换了一副面孔,竟也๣一脸຀酒水的跟着众人哈哈大笑起来,于是禁忌全消,大殿中笑声更响了。

魏惠王向孟子笑道:“孟老夫子,如此机变之士,常伴身边,倒是一件快事呢。”

孟子带着揶揄的微笑:“魏王高明。此子,当得一个弄臣也。”

张仪本傲岸凌厉之士,长策未进却大受侮辱,不禁怒火骤然上冲,欲待发作,脑海ร中却油然响起老师苍老的声音:“纵横捭阖,冷心为上”,瞬息间便冷静下来,正色拱手道:“魏王为国求贤,大臣却如此怠慢,岂非令天下名士寒心?”

魏惠王哈哈一笑却道:“张仪啊,孟夫子说你乃纵横策士,但不知何为ฦ纵横之ใ学?”

“魏王,”张仪见涉แ及正题,精神振作,肃然道:“纵横之学,乃争霸天下之术。纵横者,经纬也。经天纬地,匡盛霸业,谓之纵横。张仪修纵横之ใ学,自当首要为母国效力。”

“经天纬地?匡盛霸业?纵横之学如此了得?”魏惠王惊讶了。

孟子却冷笑着插了进来:“自诩经天纬地,此等厚颜,岂能立于庙堂之上?”

“孟夫子此话怎讲?倒要请教。”魏惠王很高兴孟子出来辩驳,自己有了回旋余地。

孟子极为庄重:“魏王有所不知。所谓纵横一派,发端于春秋末期的狡黠之ใ士。前如张孟谈游说韩魏而灭智伯,后如犀首游说燕秦。如今又有张仪、苏秦之辈,后来者正不知几多?此等人物朝秦暮楚,言无义理,行无准则ท;说此国此一主ว张,说彼国彼一主ว张,素无定见,唯以攫取高官盛名为ฦ能ม事。譬如妾妇娇็妆,以取悦主人,主人喜红则红,主ว人喜白则白;主人喜肥,则为饕餮之ใ徒;主ว人喜细腰,则不惜作践自残;其说辞之奇,足以悦人耳目,其机变之巧,足以坏人心术!此等下作,原是天下大害,若执掌国柄,岂不羞煞ย天下名士?”孟子原是雄辩之士,一席话慷慨激昂义正词严,殿中竟是一片默然。